浪漫主义与神话碎片
如何给浪漫主义下一个定义,并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多年来,从通识读物到专门的研究,对浪漫主义的定义就各不相同。一些通识读物认为,浪漫主义是对启蒙运动的反叛,是个性的解放;但是在浪漫主义的专门研究领域中,对浪漫主义的定义可谓是五花八门。可是正如柏林所说,每当一个定义被给出时,很快就会有相应的反证。对浪漫主义的主要贡献者A·O·洛夫乔伊就对此表示绝望,认为浪漫主义就是「滥用一堆形容词」并通过讽刺的办法说明根本不可能给浪漫主义一个单一明确的定义,正如柏林通过一堆形容词——「浪漫主义是原始的、粗野的,它是青春,是自然的人对于生活丰富的感知,但它也是病弱苍白的,是热病、是疾病、是堕落,是世纪病...」——所希望表示的那样,这种定义的是十分困难,甚至不可能。本文的目的并非要提供一个明确的浪漫主义定义,而仅仅是希望展现主要发生于18c德国的浪漫主义的碎片之一;并希望通过将这种有限的碎片作为一种现代性的神话来理解浪漫主义,正如施莱格尔所认为的那样,通过有限的神话一观「神圣之物」。
一、作为反叛者的浪漫主义
尽管浪漫主义作为启蒙运动理性传统的反叛者的身份早就已经人尽皆知,但却依旧是绕不过的问题。事实上,在大量浪漫主义作家的笔下就有不少对启蒙运动的西方理性传统进行批判的片段。启蒙运动说明了人们对理性的崇拜到达了顶峰。自文艺复兴以来,自然科学出现并逐渐在世界上取得决定性地位,而由科学带来的实验和数学的观念成为支配人的脑袋的观念。在17c,这种潮流达到了新的高度。笛卡尔哲学几乎象征了这种对世界的机械论理解的哲学辩护——笛卡尔在其《第一哲学沉思》中不仅通过形而上学来为自然科学奠定基础,还通过「广延」的概念颠倒亚里士多德对本质属性的认识,使得机械的、数学的属性成为物的本质,并与基督教的神相协调。
就在不久后的18世纪60年代,象征着这种理性发展的世界实践——第一次工业革命开始;而被通识书物称为浪漫主义之父的卢梭也开始了他的担忧:在卢梭看来,现代科学与现代文明除了灾难外,不会带来任何东西。这种对工业革命和理性的担忧在席勒那里表现了更加淋漓尽致。席勒表达了对异化的担忧,认为「由于文化和技术的发展,人分裂成了碎片,成了职业和科学知识的替身」。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浪漫主义与象征着理性的启蒙运动与工业革命的对抗。
柏林将支撑西方理性主义传统的支柱概述为三个命题:其一,所有的真问题都能得到解答;其二,所有的答案都是可知的;其三,所有答案都是相互兼容的。换句话说,启蒙运动相信,人们应该并最终可以达到一个完满的乌托邦世界,这个世界是最终的答案,在这个答案下,人们可以得到幸福和完满。在启蒙运动下,各种乌托邦写作和社会工程崛起,人们希望描绘一个社会的蓝图,并对这个蓝图进行实践。这种实践在法国大革命体现得淋漓尽致——在法国大革命前夕,托克维尔描绘了一种乐观的「文人政治」的状况:人们设计蓝图,并准备付诸实践;而这种对政治实践的忽略,对社会蓝图的期盼也正是托克维尔所批评的地方。
事实上,在法国大革命刚开始时,几乎所有的国家的人都法国大革命的胜利表示激动,德国的浪漫派们也不例外。可是,当随之而来的1793年雅阁宾派专政以及恐怖政治的发生将那些相信理性必将胜利的人们推入死亡的深渊时,德国的浪漫派们开始陷入怀疑与反思。美丽的自由民主幻想在面前破灭的事实,产生了对启蒙运动的反抗。柏林认为,这种对启蒙运动和理性传统的反抗率先发生在德国,这是因为其特有的民族自卑情结以及虔诚运动的结果——德国在18c没有像其它国家那样建立起权力集中的民族国家,并且更重要的,在三十年战争中,德国分崩离析,大量德国人被杀害。在这种残害下,德国文化萎缩成一种地方性文化,并产生了一种民族自卑情结;而虔诚运动则是德国人逃回内心世界建立壁垒的宗教形式。可吊诡的是,浪漫派的许多思想家和诗人本身就是最接近工业的,比如,德国主要的浪漫派诗人诺瓦利斯在写诗的同时也不断在进行其矿业学院的学业,并最终学会了实际的地下开采技术,并为这段工作做了诗:「这是地球之主,/他测量它的深邃,/在它的怀抱里忘记/每种辛劳/……/他同它结盟,/亲密无间,/会被它点燃,/似乎它是他的新娘」。看来,浪漫主义并非完全舍弃了启蒙运动,大多数的人还是承认了启蒙运动的;可是,像卢梭那样的崇古的浪漫主义者也不在少数。这样,我们或许可以说,浪漫主义并非是简单地希望以一种新的所谓个性解放的体系取代启蒙运动,那么浪漫主义与启蒙运动的关系在何处?
二、从诗到神话
要解决浪漫主义与启蒙运动关系的问题,就必须要回顾浪漫主义的哲学对康德的承认与不满。浪漫主义必须面对的首先是康德哲学中的问题,即康德一方面认为人只能认识到柏拉图的洞穴墙壁上的幻影,一方面又设定自在的物自体世界。这首先展现为一种认识论上的困难,即人如果只能认识到幻影,那么人就不可能知道物自体的世界的存在;其次表现为一种本体论意义上的问题。无论如何,这样的体系与柏拉图不同,康德在划分两个世界的同时使得两个世界间产生了巨大的鸿沟,这样的鸿沟导致了现象与本体的分裂。
普遍的分裂在现实中也有其对照物,那就是法国大革命的转变——一种理想和现实的落差。当人们面对法国大革命的反复无常,又使得一种关于黑暗力量的想法得以增生,这就是后来在19世纪成为潮流的妄想狂症候。这种症候的出现暗示着一种无限和有限的分裂,而这也是浪漫主义者所要解决的问题。在这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浪漫主义实际上是启蒙运动的继承人,恰恰是接受了启蒙运动的自我展现——法国大革命——的落败,所以才需要解决这种落败后的遗留。如何弥合现代的巨大分裂,就成为了浪漫主义哲学所要回答的问题。
首先对这个问题进行回答的是康德。康德希望通过划定了几个不同的领域,并使得审美领域有其自律性而沟通这个分裂的境况。对康德来说,要想解决这种分裂,就必须诉诸审美的中介——「基于以『无利害的愉悦』为本质特征的审美判断能力,以及带主观色彩的美感所具有的『普遍可传达性和艺术天才的想象力』」。在此,具有主体色彩的审美被提升到重要位置的做法暗示着一种认识论上的失败,也就是说,理性根本不可能认识到本体;而正是这种失败促使康德将各种领域分开,并赋予它们以自律性。这种自律性还表现在其道德哲学方面。康德反对将人视为手段,而认为人只能是目的;价值来源于人的选择而非其固有的性质。就此而言,康德将自然变成了材料甚至敌人,其阻碍人自由地做出选择。由此,人在不断地自由选择中成为真正的人。
康德理念的继承者费希特接受了康德为理性划定的界限,但却认为康德并没有真正提供一个足够扎实的哲学本体。他通过将人的意志也就是自我提升为新的哲学本体来解决康德在认识论意义上的二元论问题,换句话说,费希特打破了康德为道德领域加上的自律性约束,使得康德的自由观极端化,将道德领域的主体——在此,费希特将这种主体变换为了所谓「纯粹自我」——释放到理性的界限内而成为某种意义上的「新神」。这种纯粹自我并非没有问题,恰恰相反,其本身就说明着旧有的分裂:纯粹自我作为一种可以自我设定并设定万物的「新神」实际上应该是无限的,而这种无限的纯粹自我自然必须创造一个对立面才能展现自己,这就产生了一种经验自我。但是,这样的操作也意味着一种分裂——一种纯粹自我的分裂,如何达成统一成为了新的问题。审美或者诗再一次成为了中介,诗可以通过表现无限的事物而使得人从审美体验中实现从有限到无限的跨越。这是一种不同于费希特的路线,费希特以无限设定有限,而施莱格尔则选择了以有限设定无限的办法来解决这种困难。
对施莱格尔来说,无限是必要的,因为人生活在一个客观的世界中,面临着技术的、科学的冷漠。这样的世界并非一个宜居的世界,唯有将世界诗化,才能够使得人能够在其中栖居。不过,正如我们上面所说明的一样,无限与有限间存在距离,费希特的办法显然存在着问题。施莱格尔认为的解决办法就是,将有限与无限中的一环变为一种未来、希望而使得有限作为一种不断靠近无限的运动。在这里,作为无限与有限的中介的是「生成」,而这就是柏林所谓的浪漫主义的核心:浪漫主义认为世界是一种不断前进的生成,其向无限不断前进,而象征符号通过寓言的方式来达到这种无限。其实,无论是诗也好,寓言也好,都作为一种象征符号来表述那种具有「不可化约性」的无限。
在谢林和法国大革命的影响下,这种不可化约的无限变成了一种神秘的黑暗力量,其本质是混乱无序的。作为神秘的黑暗力量的无限也发过来使得任何描述、任何限定都成为不可能。「一瞥、碎片、暗示、神秘的启迪——这些才是捕捉现实的唯一路径。」生成的过程在这里也变为了一种从无意识向意识的提升。任何旧有的描述都成为了应该推翻的结构,应该打破的界限;而在这些界限之中,人们不断向前推进。而与启蒙运动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浪漫主义关于高贵野蛮人想象的全部要义在于你压根当不成野蛮人」。必须不断运动,在柏林看来这就是浪漫主义的宗旨。
可是恰恰正是将康德的自律性领域的打破使得浪漫主义陷入危险之中:刘小枫指出,正是这种诗的本体论使得自然科学找到了进行攻击的借口。
在多年后的今天,无论是浪漫主义,还是启蒙运动都已经不再是一种热潮,从某种意义上说,浪漫主义的运动核心摧毁了其本身的同一性,这也是对浪漫主义进行定义如此困难的原因。但浪漫主义并非什么都没留下,恰恰相反,正如柏林认为的,我们是浪漫主义的继承人一样,我们身上有着许多浪漫主义所留下的神话,尽管这些神话也不过是散落是现代人身上的碎片而已。
三、最后的碎片
1816年,作为浪漫主义代名词的拜伦因为与其妻子离婚而受到攻击,并被驱逐出英格兰,从此辗转欧洲的各个国家,到死时也没能回到故土。作为一个流亡者,拜伦不断在欧洲大陆上流浪,就像一个幽灵。从某种意义上说,每一个现代人都是一个拜伦式的流亡者,失去了所有固定的位置而飘荡在世界之上。这就是浪漫主义留在现代人的心中的东西——除了焦虑这个歌德的宠物外,浮现在现代人的心灵之上的思乡情结。
柏林说的没错,浪漫主义要求一种不断地运动,任何停止运动、停止表达的举动都是死亡。「表达人的天性就是表达人与世界的关系。虽然人与世界的关系是不可表达的,但必须尝试着去表达。这就是苦恼,这就是难题。这是无止境的向往。这是一种渴望。因此人们不得不远走他乡,寻求异国情调,游历遥远的东方、创作追忆过去的小说,这也是我们沉溺于各种幻想的原因。」
在浪漫主义下,这种思乡是双重的:思乡本身必须预设着一种背井离乡,预设着一种主体已经将过去视为某种已经过时的东西抛弃,换句话说,主体必须成为歌德的浮士德一样的已经被魔鬼梅菲斯特转换了的变形者。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样的思乡者本身就是其家乡的毁灭者,就像浮士德摧毁那些旧的建筑一样。它是一种渴望(desire),恰恰是因为旧的故乡永远不可得所以思乡才成为可能。
与此同时,思乡是一种新的希望、一种新的未来,永远不可能到达的未来。因为任何思乡在真正得到满足的时候都会发生致命的转化,思乡本身变得荒谬。这就是思乡的全部要义,或者,思乡的前提条件;而当现代人忘记了思乡本身的不可到达,忘记了思乡本身就是一种不断地运动,忘记了浪漫主义的教益,忘记这最后的碎片时,就是与魔鬼梅菲斯特约定的死亡之日:「停留一下吧,你多么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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