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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裸与堕落:读《始于极限:女性主义往复书简》

赤裸与堕落:读《始于极限:女性主义往复书简》
封面图片:《Adam and Eve Driven From Paradise》,作者为詹姆斯·迪索,1896年—1902年。

引言

耶和华神使他沉睡,他就睡了。于是取下他的一条肋骨,又把肉合起来。
耶和华神就用那人身上所取的肋骨,造成一个女人,领她到那人跟前。
那人说,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以称她为女人,因为她是从男人身上取出来的。
因此,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连合,二人成为一体。
当时夫妻二人赤身露体,并不羞耻。
——《旧约 · 创世纪》2.21-2.25

《始于极限:女性主义往复书简》一书尽管以「女性主义往复书简」为副标题,但是上野千鹤子与铃木凉美两人所进行对话常常偏离主题,或许正如上野所说,「这是一场没有海图的航行」。事实上,此书对女性主义的讨论主要集中在前几节以及最后几节,但中间部分并非就完全没有涉及女性主义。不过,我们依然可以说,关于女性主义的各种论述散落在信件各处,这为我们整理阐述上野在其中的论述造成了相当大的困难。不过,这或许应该归因于本书并不是学术作品,而是希望面对一般读者的通俗读物。就本文的写作性质来说,它一方面是两人之间的书信,一方面则是为了之后公开出版的读物,换句话说,它是一套并不私人化的书信。这种书信的来往意味着,我们进行较为结构化的阐释是可能的。

上野千鹤子在本书中反复谈及「恐弱」的主题,我们将以这个主题为开始,一步步展开上野的推论:一方面,我们要看看上野千鹤子如何对抗新自由主义的「恐弱」,另一方面,我们则要看看上野在此书中反复涉及的「结构-行动」问题,看看上野千鹤子如何避免落入常人方法学中的行动成为结构的侍女的困难——而这正是常人方法学所带来的洞见,如果常识性的行动在长时段中只能构成结构的不断再生产的话,那么一个非常识的阐释就是必要的(哪怕上野在反思自身「身体服从观念」的意识形态时,那仍然是一种不断反思的非常识性的观念形态)。

因此,本文必须舍弃书中部分,并以一些部分(问题)为核心重新阐释本书,但我依然要提醒本文的读者,《始于极限:女性主义往复书简》仍然是一本通俗读物,对于上野千鹤子理论研究的详细分析和评价必须要到她的诸如《父权制与资本主义》等书中去。

一、堕落之后

《始于极限》一书的开篇,通信的两人就争锋相对的讨论了以「恐弱」为核心的话题。铃木认为自己必须要逃脱受害者的牢笼,这是因为她注意到,受害者必须是他人施加的,而绝非自我定义的。女性如果不断将自身定义为受害者,就必然意味着她的性质仍然要由施害者所定义。上野反对这种「自我决定」,并将其理解为「能动」:

强调女性具有能动性、自愿选择成为性客体,是性产业的陈词滥调。因为女性的能动性可以为男性的性欲免责。
想必你也知道,社会学领域有一个两难的问题:结构还是主体?主体作为个体越是坚持“自我决定”,结构就越能被免责。在结构上处于劣势的人确实有可能在短期内反过来利用其劣势从结构中获利,但长远来看,这将导致结构的再生产。
关注这种精神,便有可能绕过“AV女演员究竟是怎样的工作”这一核心问题。就好像对春宫图的研究越是“高深”,就越是沉迷于对外围符号(如外表与衣着)的分析一样。画面呈现的明明是性事,但那样分析就可以对性避而不谈了。

上野反对铃木将性工作仅仅视为工作的视角,认为工作的部分不过是性工作的外围,性工作的本质是性而非工作。可这种内部和外部的划分是什么意思?我们可以看到上野在此处一个有意思的比较:

这种小环境中的专业精神不仅体现在AV的拍摄现场,肯定也影响了纳粹集中营的警卫和大屠杀一线的士兵。

上野通过鲍曼、阿伦特等人对大屠杀的分析——这种分析认为理性官僚化的工作实际上排除了所有道德因素,认为工作的部分的运行机制类似于大屠杀中专业官员的运行机制。因此,上野此处要说的是性工作的道德性,并反对以工作的「专业精神」排斥道德因素。

在此必须进一步询问,到底是何种道德性?上野也回应了这个问题,进一步阐述了到底是何种道德性。但古怪的是,上野的分析首先恰恰是从工作的报酬开始的:「可为什么性工作者的报酬跟按摩师、护士不是一个水平呢?这里明明存在一个无法用“专业精神”解答的问题,可许多评论家似乎都绕开了这一点。」上野看到,男性之所以为性服务提供很高的报酬,正是因为其耻辱感。

可为何男性会为此感到羞耻?答案正在上野所引用的鲍曼、阿伦特等人的大屠杀研究中:「如果弥达斯能够点物成金的话,纳粹党卫军的管理就能将任何进入其轨道的东西——包括其牺牲品——转变成其命令链条中内在的一环,转变为一个有着严厉的纪律约束但免于道德判断的领域。」也就是说,男性的性欲和耻辱感构成了男性道德情感的一个部分(尽管她又对比了早年的炫耀性消费,但接下来的分析又指向了生育行为和免责)。

之所以会产生这种道德情感,正是因为这种社会形态中的男性的自律性格:对节制的现代新自由主义男性来说,克服这种自然是必要的,这是现代资本主义所要求的——只有节制、坚强的男性才能够将财富不断投入社会再生产中去。于是,性的购买尽管本身是市场交易的一部分,但是它却暗示了一种在性的市场上的无能,这一点也体现在「恐弱」上——不够坚强的人无法不断将手上的资本投入社会再生产,也无法保持自制。性的购买暗示了性的无能,而与之相对的、节制的现代男性则不需要在性上消费,便可以获得性的满足。另外,性的消费也总是意味着性的双方不可能构成一个由现代单偶制婚姻保证的、以经济的生产和再生产为核心的家庭。

正是这样一种自律的理想构成了羞耻感,这一点特别体现在上野对炫耀性消费的分析中——炫耀性消费仅仅是一种现代自律的变体,因为在某种社会状况下只有炫耀性消费才能够吸引更多的投资,并促进将资本投入市场的再生产。

因此,上野对道德因素(也就是性本身)的分析,正是建立在通过将性交易重新纳入到市场之上。正是在市场的机制中,在报酬的超出部分,上野重新发现了性本身——性交易是以金钱的方式绕过这种「棘手又麻烦的人类互动」,而这种金钱正是从市场运作中盘剥而来。正是金钱的支配性地位构成了这种运作,而资本主义的男性统治性质构成了其在性产业中的结构再生产。多出的酬劳一部分来源于男性对耻辱感的支付(即道德自抑),一部分来源于希望从生育中免责,而这意味着上野所认为的联系,即性和生育的合一——「性行为是一种棘手又麻烦的人类互动,极具侵袭性,同时也是生殖行为。」在此之上,上野才就自己的经验说,「任何试图用金钱、权力或暴力摆布女人的男人,都是不折不扣的“阴沟”」。正是因为这种男性并不尊重女性,使得女性在此过程中被异化(我们需要澄清的是,尽管上野与马克思主义非常接近,但是她的女性主义视野使得她的任务不同于马克思,后者对异化的解决实际上形成真正的拥有关系,这也是马克思批评施蒂纳的「唯一者」的地方,而上野却不是如此——我们会在下文看到这一点,我们讨论上野时使用的异化概念意味着一种对「赤裸」状态的背反,换句话说,异化在此意指一种堕落状态)——她的身体变成了她的他者,但是身体和灵魂的联系如此紧密,因此,她在此过程中失去了她的尊严。

但是,如果所有事情都是市场性的经济行为,那么尽管上野能够在报酬中重新发现尊严和道德因素,这种尊严也必然不在性的范围内,而属于另外一个范畴,这个范畴一直到第三封回信才显现出来。

二、遥远的他乡——伊甸园

上野在第三次回信中将性与爱的现代意识形态装置拆分开。她指出,近代性范式是性与爱的合一,浪漫爱是一种方式,在这样一种意识形态中,女性构成了一种「财产」。换句话说,市场、经济式的对性交易的讨论正是在性和爱的合一的意识形态机器中完成的。上野赞赏将性与爱分开的行动,也正是在这种分离之后,上野才能够在「爱」的范畴之内讨论超出经济性的事物。

在对爱的讨论中,上野只是花费了很小的篇幅谈论了恋爱中男性与女性赌注的不对等,接下来便转向了对等性的爱的讨论。在这个近乎理想化的讨论中,爱迫使双方被迫脱下所有不对等的「服饰」(看似主要是迫使男人脱下,但实际上两者都脱下了),以「男性-女性」的二元结构赤裸面对,并最终发现人和人之间无法形成拥有的财产关系。不过,上野又马上说道「无论是性还是爱,都完全不需要理想化」。在此,爱这种非财产关系似乎只是这种连续谱中的一个理想,而非现实所能够达到的地点。接着她的性与爱的一种经济学论述更是印证了这样一种状况:

但你若想在有限的人生中将时间和精力等有限资源用到极致,体验高质量的性和高质量的恋爱肯定比不体验要好。因为在人际关系层面,两者都是麻烦又棘手的东西。最终有多少回报,完全取决于你投资了多少。

财产关系不可能在现实中通过某种辩证法而达到一个不同的世界,亚当和夏娃已经堕落了。尽管在文字上,上野对男性的指责/贬值要多一些,但两者由于都处在这种财产关系中,因而不可能是纯洁的,特别是在讨论完「恐弱」和「自由选择」之后。两者都具有某种原罪,但因为男性是拥有者,所以他们能够在这种堕落状况中享受这个堕落状况所规定的更好的状况,而这种状况正是在不断盘剥这个结构中的更弱者构成,这正是上野的结构-行动困境的原型。

但古怪的是,上野自己的不婚似乎正好构成了这种「回归赤裸」的方式之一。在两人讨论婚姻的时候,上野先是表示了自己对许多人对性的专一拥有关系的喜爱表示不解,接着她先是复述了上面对恋爱的理想化性质的结果,并指出「我不想拥有别人,也不想被别人拥有」,接着,便表明了自己对自己性身体的非财产化方式——不选择婚姻这种形式。

在接下来的分析中,上野仔细说明了婚姻家庭关系的核心——生育。在她的论述中,生育至少有两个面向,其一是劳动力的再生产,其二是命运的感觉。两者共同构成了家庭纽带的核心。上野承认铃木的说法,家庭的制度之所以维持,是家庭以外的互助方式太少了。这就关涉到了另外一个上野对自身生活方式的定义——「我选择不结婚的部分原因是不想用契约束缚人际关系。不过说得再酷一点的话,也是因为我不想为自己的人生上任何形式的“保险”。」这意味着,这样一种权利关系构成了对人际关系的限制与强化,后半句话则展示了上野不选择这种权利关系的核心——婚姻是工具性的选择,就像财产一样。在这里,上野将权利的政治形态和拥有的经济形态混在一起,混合两者的理由是,政治强制构成了对财产权利的保护(正因为如此才能是「保险」)。因此,她将自己的身体非财产化的方式就是否认这种权利关系以抵抗财产化,因为财产性的拥有关系必然导向作为一种权利的家庭制度的再生产。正是在这种政治-经济的考量下,上野完成了她对赤裸状况的永恒回归。

不过,我们能够看到上野论述中的张力,上野在爱和性的分离中发现爱似乎可以构成对财产拥有的结构的逃脱。可是上野很快发现这是不可能的,因为爱除非通过黑格尔式的辩证法拥有另一幅面貌,不然就不可能借助它完成赤裸的回归。可这在一个世俗的世界中是不可能的,无论是上野还是铃木都处在这个世界中,她们的爱也是如此——「爱仍然困难重重」。这种尝试失败的结果就是,上野转向了另外一种努力,在这种努力之中,婚姻被放弃了:

我寻求的是“性”关系,而不是爱或认可,所以男人在床上低语的“我爱你”都令我厌恶。我心想,我的性欲是纯洁的,不容玷污。
通过这段经历,我知道女人也可以把男人当作工具,也可以利用他们,消费他们。所以我很理解你为什么会觉得在交易性行为中,“受威胁的不单单是女性的自尊心,男性的自尊心也危在旦夕”。“将身心扔进阴沟的性事”不仅是对自己的侮辱,也是对对方的侮辱。

可是,这样一种放弃是不可能破坏拥有的关系的。因为正如上野在爱中发现的:「在此过程中,我们也能确认“他人与自己存在绝对的隔绝”,“我们永远无法拥有或控制他人”」。在理想的爱中,人得以在希望拥有的经济学尝试中摆脱财产关系。可是如果爱本身已经是世俗的爱、堕落的爱了,而放弃婚姻的尝试不过是贯彻观念(让身体屈服于精神)所带来的代价的话,我看不出有什么东西能够说明这两个尝试是成功的——「或者说,也许我们只是在同一个圈子里打转。用社会学的话来总结,大概就是如何突破“结构与主体”这一困境。」世界已经堕落,伊甸园已经是永远不可唤回的遥远他乡了。